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麻三腿上的血终于流尽了,身下一大片土地被染成红色。四人在仲岳先生的引导下,将麻三安放在一辆辎车上,口里放上几粒糇粮。他的弩箭和长戟也被拾来,放在他的身边。
经过这么长时间没加柴,篝火渐渐暗下去,只有最中心的一堆火因为小奴和盖聂加柴,还烧得很旺。一众门客经此打击,一个个心情沮丧,又忙于防务,也没有心情重新加柴。驿卒这边渐渐脱离了火光之外。
刚才全部身心都被悲痛所覆盖,现在事情结束了,四名驿卒才感到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。解开皮甲看时,衣服已经和血肉粘在一齐,一扯,钻心地疼。仲岳先生从水车上舀下一盏清水,找一名门客要了些盐化在水里,扯下一块衣角,沾水轻轻地把衣服润开;一处一处将每一个伤口周围的血迹都清理干净,温言嘱咐道:“不可轻忽。若血迹不净,沾染蝇虫,恐腐烂化脓。……今日不及矣,旦日入城,必至敝处取药敷服,方保无事。”
众驿卒惶恐不安,道:“焉敢劳先生!”
仲岳先生道:“客之来也,与子同仇;客之走也,当与子同袍。何劳之有哉!”
四人中,郑安平开始冲得最靠前,受的箭最多,加上一个月前还受过剑伤,前胸狼藉一片。但他偏咬牙支撑,非要让其他人先治,自己最后。仲岳先生在他这花的时间,比别人都多。幸亏这时弩手离得还远,而且没有集中瞄准他,他中的箭有先有后,方向也不一,其中一支箭还是在他被轰飞以后,擦上的,否则他也和麻三一样,被轰塌前胸。饶是如此,仲岳先生为他治疗时,他也是呲牙咧嘴,嘬气不已。仲岳先生为他清洗完伤口后,特别嘱咐他一月内不得用力,恐有内伤;还特别把他的内衣扯成布条,用力裹住胸背。其他人都没有这么治。这也让另外三人感觉到郑安平伤势的严重。
长城内的守军终于出来了,知道只是遭遇了小贼,众先生并无伤亡,但死了一名驿吏,伤了四名驿卒,贼人已经退走。带队的卒伯领着人煞有介事地巡哨一圈,就回城复命了。随着局势渐渐平静,警戒线渐渐扩展,营地内的篝火重新点旺了。
仲岳先生让四人重新回去,四人拒绝了,道:“吾驿五子愿为一处。”仲岳先生也不勉强,向最近的一个火堆的门客们交代也句,自己回到中间的火堆边去。
前去追赶的门客们虽然没有追上刺客,但也有重大收获:为了逃跑方便,刺客扔下了弩和箭。仲岳先生回来后,郭先生把捡到的弩、箭交给仲岳先生查看。仲岳先生和他们交谈了片刻,叫着郭先生等一行人,重新到营外,打着火把寻探可能蛛丝马迹。
就近的火堆坐的门客纷纷过来慰问他们,很说了些赞颂的话。后来大家都累了,沉沉地闭眼睡去。
随着钟鼓声响起,营地重新活跃起来。吃过早餐后,重新整队出发。
四名驿卒没有再被要求护卫安车,而是被安排随麻三的尸身同行。驾车的唐氏车夫有些不乐,驿卒索性让车夫给别的车帮忙,自己驾车。三人身上都有伤,也流了很多血,身体疲惫,顾不得什么忌讳,轮流坐在车上前行。
一支百乘的大军通过城门是一件十分拉风的事。两天前出城一趟,今天进城又一趟。特别是今天,比出城时更加威风,阵容整齐,引得守军个个喝彩。拉着尸体的牛车通过城门时,守军相互之间传递着异样的目光;而安车则直接被人猜测是信陵君本人的车——魏公子嘛,自然连出阵也要坐安车,可能还要带个小娇娘!阵末的一群叫花子,引得守军忍不住笑:和前面严整的阵容对比太鲜明了。
圃田的道路狭窄,两边是稻田。车队必须一辆辆地通过,而且跑不出速度。这就是为什么昨天不能进城,非要在城外宿营的原因。等车队完全通过时,已经过了两个时辰,快到中午了。
交割完水车,在和煦和冬日下重新整理好阵型,车队开往囿中。囿中守早已迎出十里开外。仲岳先生自然不能让他面见信陵君,只推公子夜间受惊,谢客!囿中守大声报告说,前面准备了粮秣,可以歇马。
囿中守十分机警,他把补给基地设在小桥的另一侧,使两座小桥完全处于控制之中,从而彻底杜绝了过桥的风险。
仲岳先生代信陵君道了劳,过桥后,在囿中城外歇息了半个时辰,让牛马吃了些草,就又起程望大梁而来。
路过梁西驿时,驿卒们的心情无比复杂,想哭又想笑。仲岳先生让四名驿卒连同麻三的尸体一同离队。叮嘱他们不要着急,自己回去就将此事报告君上,君上或赐葬仪。只让他们通知亲属。
牛车拐到梁西驿门前。四名驿卒卸下一扇门板,将麻三抬进驿舍,就放在大堂门前。退出堂来,就在院内席地而坐。年龄最小的驿卒忽然失声痛哭,其他三人听了,也都憋不住,或笑或哭,竟似疯癫。发泄过后,四人感到极度劳累,竟于堂前酣然睡去。
当他们被叫醒时,太阳已经西沉。张辄和仲岳先生亲自押着一乘牛车来到驿前,四名精壮的汉子跟在车后,车上是高高的一座棺椁。
张辄道:“君上闻麻兄之勇,知麻兄之耗,心为之折,情为之动。乃赐以士礼葬之。”
除了郑安平以外,剩下三人都听不懂张辄说了什么,只是惊诧这座棺椁竟然如此高大,与以前见过棺材完全不是一个级别,自然心有荣焉。
郑安平回话道:“麻氏家眷尽在华阳城外,其朋辈皆居大梁之中。微贱等忝列驿卒,尽属麻氏,义同兄弟,愿以守送!”
张辄道:“四壮士身被重创,忠义可嘉。入棺之事,弟等愿行!”
那四名大汉上前,从车上取出一副担架,把门板上的麻三脱得干净了,放在担架上,取来一桶水,把麻三全身擦拭干净。从车尾取来一套锦缎衣裳给麻三穿上;复用胭脂和黛青为其化妆。经过一番整容,麻三竟复面色红润,宛如熟睡。四人见了,齐向张辄和仲岳先生伏拜道:“君上之恩,微贱等死矣难报!”
两位先生回礼,道:“请壮士抬棺!”四名驿卒在大汉的指导下,将棺椁从车上抬下,治到堂前。四名大汉从棺内取出一整匹白布,垫到麻三身下。两名先生在一旁唱赞道:“麻兄升棺!”
四名驿卒各抓住布的一角,将布举过头顶,在大汉的指示下,将麻三的尸体放入棺椁中。四名大汉将棺盖和椁盖盖上。
张辄和仲岳先生审度了形势,决定将灵堂设在后堂的西室。带着四名驿卒把房间整理出来,把棺椁抬到室内,前面设张几案,点上三盏油灯。四名驿卒和两位先生皆拜祭了。复将其衣物、皮甲、弩和戟都放进灵堂收好。四名大汉驾车走了。
仲岳先生把四人带出来,从怀中取出一支陶瓶,却找不到清水。郑安平道:“驿中并无清酒,但汲户外河水使用。”
仲岳先生想了想,让他们升火准备烧汤。自己出去汲了一罐水回来,支在火上煮沸。用小匙撇去上层的水沫,把水放凉,放了盐。用布为四人清洗了伤口,把小瓶中的药为他们敷上。再三叮嘱他们一定要用沸汤清洗,不可直接用汲来的水。
在烧汤的过程中,两位先生详细告知了葬礼的安排。四人哪里懂得许多,都只道:“但遵先生言!”
敷好药后,驿卒们到后面取来粟和菜蔬、酱果等物,请先生晚餐。两人要辞,四人哪里肯放,不得已,两人只好在驿站吃了回大梁的第一餐。
两位先生走后,郑安平惦念家中的老者张禄,就和同伴商量今夜自己先回家,他们三人守夜。三人家都不在附近,也无他言。
郑安平拎着棍走在静谧大道上,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,想着在华阳的日子,恍如隔世。放松下来后,胸部的疼痛一阵阵传来,让他不敢使劲呼吸。他只得放慢脚步,沿着大道直走到梁西乡东鸿里。看到眼前熟悉的广场,郑安平兴奋得要哭。他扯起步子,直奔里后而去。
突然身后一个声音叫道:“何人?”
郑安平赶紧回头,见身后站的是里长,连忙过来见礼,道:“微庶安平归邑!”
里长也认出了郑安平,脸上立即露出热情的笑容,道:“公子归,敝邑有荣焉。”两人略叙几句闲语,郑安平又匆匆往家赶。
那一座被周围房舍完全孤立的院落出现在眼前。郑安平激动地冲上前去叩门。厢房内,张禄慢悠悠地出来,嘴里嘟囔着:“时近人定,何人来访!”一眼看见了郑安平,当即也激动地奔过来,却被绊了一跤,顾不得疼,爬起来打开门,郑安平一步迈入,两人四手相握,泪眼朦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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