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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步之外,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间对立。
她看清后俨然怔住了,故地重游,旧事重演,与从前身处其中不同,这次她是戏台下的看客,旁观许多年前一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互靠近的母女。
年轻的妇人身后缀着几个婢子,她面朝李怀疏的方向,披一件浓紫狐裘,发髻高挽,双手拢在暖融融的袖筒中,垂眸看着面色有异的女儿:“又干什么坏事了?”
李怀疏轻轻捏了捏衣袖,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。
哪怕她身处于此如同空气,哪怕明知与康瑶琴对质的并非是她,哪怕她如今已长到与康瑶琴平齐,甚至还更高一些,但她心里一直住着个小人,它被儿时数不清的失望与阴影喂养浇灌,长出了恐惧与畏怯的骨头,只要嗅到一丁点母亲的气息,它便直不起脊梁,生不出勇气。
这会儿也不例外。
其实成人以后她没有那么害怕康瑶琴了,原以为是长大了的缘故,处在这时光的罅隙间,重温年轻时候的康瑶琴带给自己的威慑力,对比之下,李怀疏才讶异地发觉,随着年岁渐长,后来的康瑶琴似乎柔和了许多。
按理说,既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,这样的变化应该比较明显,李怀疏却后知后觉,想来也是那小人在作祟,使她这些年来有意与康瑶琴疏远,从而失去了细细感受的时机。
眼前这场面着实新鲜,李怀疏定定看了康瑶琴一眼,想了想,又咳嗽几声,确认她看不见自己,这才鼓足勇气拾步上前,站到了小女孩身后,像伸手触之不及的倚靠一般。
观音奴个子矮,只能仰头怯生生地道:“方才上课去迟了些……”
在她毫无察觉的身后,李怀疏心血来潮地伸出手,横掌至她头顶比划了下高度,想起这个时候距离她从碎叶城回来约莫过去了半年,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:“嗯,沈令仪那时没说错,我小时候的确挺矮的。”
说着,她的指尖穿透观音奴的白色绒帽,做了个揉脑袋的动作,低垂的眸光温柔极了。
但她的笑容很快收住,随着康瑶琴一句情绪淡薄的“晓得了,上课累了罢?阿娘为你准备了炙鹿肉,你吃些填填肚子”,以及身旁婢子手里拎着的食盒映入视线。
这哪是炙鹿肉,分明是……
李怀疏眼前浮现幼时养的那只狸奴。
不是买的,是大雪天从厨下灶膛边捡的,小小一个,尾巴尖儿细细直直,一身皮毛黑黑灰灰,乍一眼还以为是老鼠,沙哑的呜咽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。仆人提着灯笼好细看它,它却拼命地朝那点光热拱去,她觉得可怜,便捡来认真地养。
因是灶膛边捡的,毛色又黑不溜秋,取名为炭炭。
养到第三个年头,原本一黑黑到底的小猫渐渐四肢露白,形似乌云踏雪。
炭炭被她亲手养大,也陪她长大,黏她得很。
炎夏会在她足边将身子摊成饼状散热,寒冬会在她怀里紧紧蜷缩作一团,她若是读书习字太过投入,炭炭便跳上桌案,先是呼噜噜地滚来滚去翻肚皮,见她仍无动于衷,立即走不动路般就地躺倒,将圆乎乎的脑袋拱到她手边。
……
炭炭在雪天伤了根本,幼时经常生病,但后来也养好了,李怀疏以为它可以陪伴自己很久很久,直至与她眼前正发生的一切一模一样的那日到来。
即便那一小碟肉的味道已经忘得干干净净,只要稍微触及这段记忆便止不住犯恶心,呕吐欲不可遏制地涌上来,李怀疏扭过身子干呕了几下,听见观音奴脆生生地应了个“好”,欣喜溢于言表,她弯着腰,明明也没呕出什么,眼眶却难受得酸酸涩涩。
她想打翻那个食盒,但手穿过去什么也没摸着,再抬眼,见到观音奴从毛绒绒的斗篷底下伸出短而白嫩的指头,像是想牵母亲的手,犹豫了会儿,却只轻轻揪住了她的袖口。
康瑶琴并未为她放慢自己的步伐,观音奴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母亲,甚至提着裙角小跑起来,呼出了大团大团的白气,看起来很累,唇边的笑容却也是那么明显。
明显得有些扎眼。
两人先后走进屋里,康瑶琴将其余人留在了外头,用来遮蔽风雪的帘子掀开又放下,李怀疏茫然地待在原地,胃里依旧翻山倒海,她犹豫了会儿,不知自己是否该接着走过去。
那时的观音奴满心欢喜地以为食盒里当真装了香喷喷的炙鹿肉,这份吃食的意义可不一般,素来对她严苛冷漠的母亲难得亲自为她准备膳食,也不追究她只顾贪玩学习懒怠的过错,她以为自己平日里发奋读书,懂事明理,终于换得母亲些微爱怜,愿意与她亲近了。
可终究是错付了稚子纤尘不染的一片真心……
知道真相后,幼年的李怀疏连续半月低烧不退,闻到肉腥便吐,出身名门,锦衣玉食,却消瘦得连街边乞儿都不如,从此以后,她再未迟到过,也再未唤过康瑶琴一声阿娘。
青鸾似乎洞悉了一点,像李怀疏这样的人,与其弄得她遍体鳞伤,不如从内部摧毁她的精神,所以施法编织了这场幻境,即便李怀疏不想过去,其中蕴藏的神力也会驱使她走过去,无知无觉地穿门而入,再次被挥之不去的梦魇缠绕折磨。
“时隔多年,我以为我已经走出了这件事,原来没有。”李怀疏半跪在地,苦笑了一声。
此处冷风凛冽,白雪乱飞,又有三四婢子静候屋外,无一不在重演旧事,使深藏于心的记忆复苏,李怀疏深受其扰,胃里反酸,强忍不耐,仍旧干呕,撕扯着浑身的伤又开始痛起来。
童年阴影好似一只裹挟着洪荒力量的巨掌,从九霄云外飞来,死死将她摁倒在地,纵是一身傲骨也不得不被压垮双肩,曲了双膝。
“这才哪到哪,你便受不住了?”云间青光淡淡,勾勒出青鸾容貌身形,虚幻地漂浮在李怀疏上空,轻飘飘地问,伴一声戏谑的笑。
李怀疏紧攥着手,闭着眼,眼睫频颤,没回答她。
青鸾朱唇轻启:“你不敢过去,我倒是也可以将你甩过去,亲眼目睹幼年的自己吃下亲手养大的小猫,却无力阻止,啧啧啧,那会是怎样痛苦难忘的滋味啊。”
说罢,青光在指尖凝结,将要抬腕时,却见李怀疏慢慢有了动作——她以手撑地,另一手移至腹部伤处,发狠按了下去,才被仙力止住血的伤口霎时崩裂,又从指缝间流出鲜红的液体,李怀疏死死咬牙,额间青筋暴露,却依旧自喉间发出令人不忍的惨叫。
“是……唔……是不敢,但太痛了也会忘记这份不敢。”李怀疏松开血迹斑斑的双唇,鬓发尽湿,浑身已近脱力,抬起头,难看地朝青鸾笑了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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